这一首的题材是竹林七贤，确切地说是竹林七贤中的嵇康&阮籍。谢安曾说：“先辈初不臧贬七贤。”诚然，还是四书老师的那句话——一群君子在一起，各有各的风采。我也并不愿意刻板地将之划分三六九等，而妄断了不同人生选择的价值所在。但有时候难免还是会戴上有色眼镜看他们，欣赏爱慕嵇康，同情怜悯阮籍。是的，同情和怜悯。

竹林七贤在我看来是这样几类人——山涛&王戎自不必说，皆心在尘世；阮咸&刘伶，任性放诞，尘不尘对其而言没有绝对意义，既来之则安之；向秀，性与嵇康颇似，但书生气更浓一些，虽心向老庄，但总归是与凡尘不相斥的；嵇康，超凡脱俗，心在物外，有着最纯粹的竹林精神。

阮籍呢？

……不知要怎样来说。

他是建安七子之一阮瑀的儿子。在竹林七贤中也声名极盛，几与嵇康并肩，人道是个酒鬼，喜欢翻白眼，喜欢长啸，还喜欢给陌生人嚎丧，喜欢穷途而哭。但同是爱喝酒，同是性格放诞，他却与刘伶有本质上的区别——他爱的并不是酒本身。《阮籍传》载：“籍本有济世志，属魏、晋之际，天下多故，名士少有全者，籍由是不与世事，遂酣饮为常。”他本有济世志，从这一点上而言，竟更似山涛。但坚韧老实山涛忍得了司马氏乱权篡位，出身曹魏高干子弟、看谁都难顺眼的阮籍忍不了。加之天下动荡、政治斗争剧烈，阮籍并不愿处身这样的漩涡，“遂酣饮为常”。王孝伯问王大：“阮籍何如司马相如？”王大曰：“阮籍胸中垒块，故须酒浇之。”要是酒不能借来避世和消愁，恐怕阮籍也不愿意当个酒鬼。

因为《阮籍传》中的这句话，我本想给这首词取名叫天下多故的，意在后一句“名士少有全者”，因为这便是阮籍一生的块垒，是嵇康最终的结局了。但在构思着怎么动笔的时候，脑子里总是盘旋着《古诗十九首》中的那句“回车驾言迈，悠悠涉长道。”大概是在提醒我这会是与人生道路有关的一首词，无论是七贤中的其他人，还是阮籍，都在选，在走。实属巧合吧，这首和夜游园都是关于出游的故事，主人公的心境亦有相通之处，但各自的处境却是大不相同。

说起心境的相通之处，其实就在于两首词都是怀人。曹丕怀七子，阮籍怀嵇康。竹林七贤之中，阮籍、嵇康、山涛三人最为要好，且为竹林结游的核心。但因为山涛真志并不在竹林，只是借竹林之游放松个心情、传播个名声，所以暂且不将之同论。

嵇康和阮籍的交情如何？

在嵇康心目中，阮籍也许并不一定能排在向秀、山涛和吕安之前——向秀是能在一起打铁的人，山涛是能临终托孤的人，吕安是和自己并肩走上刑场的人。但于嵇康他也绝对是终生难忘的一个朋友了——曾同在竹林中弹琴长啸、饮酒酣眠。

更重要的是两人意气相投、风度相类。《世说新语》载：“山公与嵇、阮一面，契若金兰。山妻韩氏觉公与二人异于常交，问公，公曰：‘我当年可以为友者，唯此二生耳。’妻曰：‘负羁之妻亦亲观狐、赵，意欲窥之，可乎？’他日，二人来，妻劝公止之宿，具酒肉。夜穿墉以视之，达旦忘反。”

“达旦忘返”……他俩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征服了山涛的妻子啊啊啊啊！！简直是双璧一样的两个人！！

于阮籍而言，若是十有九人应白眼的话，那嵇康就是那唯一一个值得青睐的吧……插句题外话，其实嵇康的哥哥嵇喜也并没有做错什么，无端遭到阮籍、吕安等人蔑视QAQ

但无论才华、风采上如何相类相匹，两个人终究还是有本质上差异的。嵇康是个能做到舍生取义、置生死于度外的人，而阮籍只是个普通人，一个对生命保有热爱和眷恋、在乱世里只想平安活着的人。这便是我这首词的出发点了。我绝没有贬低阮籍的意思，因为我同他一样，是至普通、也至怯懦的一个人，我知乱世里人命贱如蝼蚁，由此更心疼他，也更由衷地敬佩嵇康的风度气概。

以上简单破个题，后文会结合词具体来讲故事。[ ]里面有对词意的解释，个别太浅显的我就不解释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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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驾言将何所之？是处青天覆凉日。】

[驾着车马出行，我该去向哪里啊？仰观青天，处处都被耀眼却阴冷的阳光覆盖。]

世传阮籍喜欢独驾出行，但自己往往也不知道要去向哪里。去向哪里不是一样的？其时司马氏权倾朝野、势覆天下，到处征召当世名士为己服务。阮籍自是不愿助纣为虐，但可惜罗网在天，无路可逃。此处的青天亦可以理解成李白诗中的“大道如青天”，但李白于阮籍而言是后人，代言诗里最好还是不借此意。而凉日就是司马氏了，明亮耀眼又令人周身发寒。

【漫道长吞奈何事，目君一逢山水姿。】

阮籍终于还是去做了官的。虽然曾拒绝了太尉蒋济以及大将军曹爽的征召，但迫于司马氏的压力，他不得不为人所用。好在尚有点选择余地——“步兵校尉缺，厨中有贮酒数百斛，阮籍乃求为步兵校尉。”

奈何事太多，苦痛也太多，而之所以用了“吞”这个字，是因为阮籍确实是在默默地吞咽它们的，尤其是在当了官之后。 “籍虽不拘礼教，然发言玄远，口不臧否人物。”为了明哲保身，每每与人谈论，他都装傻装痴，或是以酒醉蒙混，令人只觉得他“发言玄远”，实在是慎之又慎。事实上这样还当真能够保命，“钟会数以时事问之，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，皆以酣醉获免。”

我尝试读了他的咏怀诗，虽未将八十二首全部看完，但也算深刻体会了一番什么叫“发言玄远”。此处顺便推荐一下《阮籍咏怀诗详解》这本书，立足于阮籍自身境况来做解，推翻了一些人们一贯的理解和认知，不好说到底合不合理吧，但也算一个视角。我居然花12块钱就买到了买完各处就都下架了简直不能再走运！！再买可能就得影印版了……说回来，“嵇志清峻，阮旨遥深”，阮籍自己当真就爱写些什么“王子十五年”、“二妃游滨江”吗？可他各个时期都一直在写，一写就写了八十二首，该是积了多少浊气在胸。

嵇康却与之不同。不仅为躲避征召而隐居山阳，更因老友山涛想引荐自己做官就写了封绝交信，外表给山涛警告，内里打司马氏的脸。他甚至曾极力支持过曹氏心腹将领毋丘检起兵造反，胆子忒大。而这些也就成为了他后来被杀的一部分原因。

对于这样一个人的风姿史书上记载颇多，但无一例外都在夸帅——“身长七尺八寸，风姿特秀。”、“萧萧肃肃，爽朗清举”、“肃肃如松下风，高而徐引”、“嵇松夜之为人也，岩岩若孤松之独立；其醉也，傀俄若玉山之将崩。”……大概看见他就如同看见了山水之姿吧。除此之外，他于阮籍，应可称是一个“山水归处”。因为前文提过，竹林之游正是由嵇、阮、山发起，且以阮籍和嵇康为支柱，而漫漫长路，阮籍也只有休憩在竹林中时，方才心有所乐。

【三千浊气频撞齿，一会凄凉指。】

[蓄积在心中隐而不发的千般浊气，不断地撞击我的唇齿，就在此时，遇到了你的弦音]

正所谓“嵇琴阮啸”。虽是指两个并列的故事而非一幅场景，但请允许我将之艺术加工一下哈哈哈。阮籍“口不臧否人物”，积了一腔浊气无法发泄，唯有两途——长啸&大哭。阮籍擅啸，嵇康擅琴，在竹林中悠游的时候想必二人常常兴之所至，琴啸相和。悄悄说一句，这并不代表阮籍不擅琴哦。

【借逞此间最豪肆，啸来金与石。】

[便借着这弦音逞性妄为，做个最放肆的事儿——一声长啸，就好似金石之音]

体会出一丢丢讽刺了吗？世道再不平，长啸一声已经算是他能做的“此间最豪肆”了。

诚然，他是做过许多有违礼教的事，但违礼之事发乎本性，且“由是礼法之士疾之若仇，而帝每保护之，”这便算不得他对司马氏的抗议。而承续他的谨言慎行，仔细想来，长啸一声震彻九霄，抒尽了一腔不平之气，不论有没有人听到，大概都能算作他最难得的一份勇敢了吧。

【畴昔馈我轻薄子，须臾已相失。】

[曾经的那个“轻薄好弦歌”的少年，转眼间我便与之逆向而行了]

“平生少年时，轻薄好弦歌。”出自《咏怀八十二首》的第五首。常人贯将“轻薄”解作“轻佻”，但个人认为之前推荐的那本书的作者靳极苍的解释更合理一些——此处的“轻薄”有游侠之意，下一句“西游咸阳中，赵李相经过”的赵李也非两位美女而是侠客。此处不多解啦，感兴趣的可以自己去看。

【幸余病酒造病势，命侣同眠第几枝。】

[所幸还剩下了酒能够让我沉醉，以此来假装狷狂，呼唤朋友同眠在竹林之下]

前文已经提过，阮籍醉酒的目的在自欺与欺人，此处用的是欺人一意。司马昭曾想与阮籍联姻，但阮籍不愿又不敢拒绝，于是便一连大醉六十天，终于躲过一劫。

这便是病势了吧，狂狷姿态。他放诞是不错，但大概谁也说不清，这放诞中有几分是天性，又有几分是装出来的。

“命侣”即“啸侣命俦”，呼朋引伴的意思，是嵇康特别喜欢在四言诗中用的一个词。没记错的话滥觞是曹植。此处的命侣怎么理解都可以，嵇康一个人也好，七贤全体也罢，自由心证。

【嵇康：
“阮嗣宗口不论人过，吾每师之，而未能及。”
“昔袁孝尼尝从吾学《广陵散》，”
“至性过人，与物无伤，”
“吾每靳固之，”
“唯饮酒过差尔。”
“《广陵散》于今绝矣！”】

一段念白。准确说是两段。一个出自《与山巨源绝交书》，一个是嵇康在临行前说的。之所以看起来很乱是因为我想让句子相互穿插，将他对阮籍的评价和自己的结局同时展现，以期产生对比效果。

在此简单给大家翻译一下，第一段说的是“阮嗣宗口不论人过，我也一直想学他，但总是学不来。他这样既能至情至性，又不会给外界造成伤害，确实淳厚。只是他饮酒太过度了。”第二段临终遗言说的是“昔日袁孝尼曾经想向我学《广陵散》这首曲子，但我没舍得教给他，《广陵散》如今就要失传了。”

若他选择了阮籍那条“与物无伤”的路，自然不会四十便身死。但那条路的代价却也是大的——先以酒灭志，再以酒自欺欺人一辈子。

……我实在很佩服他，能在临行之前、万众瞩目之下完整而精彩地奏出那一曲广陵绝唱。

【驾言将何所之？是处青天覆凉日。】

重复。只不过是在亲眼看着好友嵇康鸣弦而死后了。

【歧路纷踏各终始，君有死生堪与掷。】

前一句我意在指七贤中的其他人，包括阮籍，但不限于阮籍。除了嵇康、阮籍，其他人都各有选择，也都算是有始有终了——山涛、王戎高官厚禄，成为晋朝的两位重臣，各自善终；向秀也被迫出仕，做了司马昭的官；阮咸亦求仕途，但未被司马昭重用；刘伶则进了王戎的幕府，没有“醉死便埋”，而是寿终正寝。

大道多歧，只有嵇康一个人选择用死走了下去。

【鸣弦竟断凄凉指，浊气犹在齿。】

[鸣弦终于断在了你的指下/鸣弦终于使你死去了，而浊气还在撞击着我的唇齿]

前一句如何理解都可以，可以按照文言语法视作介词省略，也可以直译。如果直译那么“鸣弦”就引申为“发声”了。但总体来讲意思都差不多。目睹了嵇康之死的阮籍，浊气更盛，塞在胸臆，欲发而不敢发。说起来……也是无处可发了。

【也贯肺腑恸到痴，啕来安绝世？】

[这浊气贯彻到我的肺腑里令我无比悲恸，于是我嚎啕大哭，可谁不会哭呢]

前文提过，阮籍发泄的方式有二，除了长啸便是大哭。嵇康以他的一曲《广陵散》绝世了，阮籍自嘲道，如今我也只剩下哭了吧，可哭谁不会，一哭又不能绝世，跟你比起来，简直可笑。

悄悄补一刀，后人王勃在《滕王阁序》中写道：“孟尝高洁，空余报国之情；阮籍猖狂，岂效穷途之哭！”阮籍之哭为后人所不愿效，也算另一种绝世了吧？

【我怀狂心称相知，胆力不肖似。】

吞咽痛苦这么久，也亲眼目睹了嵇康之死，此时阮籍该怀着怎样的一种感情啊。羡慕敬佩以及……自惭形秽。羡慕敬佩他的勇气，惭愧自己的……也许自己会将之称为怯懦。

【惟胜一饮遍浇次，枝枝相与认旧识。】

[胜你只胜在我有酒，将肺腑心胆挨个浇遍，醉了之后再看竹林中的竹子，哪一枝都好像是你回来了/将竹林中竹子逐个浇遍，每一枝都能与我相认]

“胜”之一说承续前一句的“胆力不肖似”，同时也算是对嵇康给出的饮酒过度之评价的回应吧。

另外这句话有两个意思，写的时候的本意是前者，但写完发现产生了后一种歧义？所以怎么理解都可以吧。前者悼一个人，后者思群友以及当年。但不论哪一种，自欺的本质都改变不了。

插句题外话，我有时候会想：会不会很多诗句作者写的时候本来就不只局限于某一个意思，现代人强解出一个正确答案来这并不合理QAQ

【酩酊信马由所之，末路唤作醒眼时。】

[就大醉了信马由缰地走吧，末路就是我醒酒之后以清明之眼见世的那一刻]

嵇康死后，阮籍又做了一件事，一直为世人所诟病。这件事应该也是他第二年就抑郁而终的主要原因——为司马昭写了一篇《劝进文》。“会帝让九锡，公卿将劝进，使籍为其辞。籍沈醉忘作，临诣府，使取之，见籍方据案醉眠。使者以告，籍便书案，使写之，无所改窜。辞甚清壮，为时所重。”这篇表文加速了司马昭的篡位，算是为虎作伥。

有人说他对不起嵇康。我只觉得阮籍对嵇康确应是怀有一定愧疚之情的，但到底乱世里各有各的路，“一身不自保，何况妻与子”，恋生怕死是人之常情，更何况身后还有家人以及更多牵挂。不过话又说回来，若是写《劝进文》的这支笔放到嵇康的面前，私以为他是宁死也不肯动一下的。

这大概也就是为什么，只要有才华，我们都可以是阮籍，但却不能是嵇康。

大道多歧，有人用一死的方式继续走了下去，而活着的那个呢，不得不继续以酒自欺欺人着。一旦离开了酒，清醒地看见乱世如斯，而且……再无你，于他而言便是末路了。

【王戎：“吾昔与嵇叔夜、阮嗣宗共酣饮于此垆。竹林之游，亦预其末。自嵇生夭、阮公亡以来，便为时所羁绁。今日视此虽近，邈若山河。”】

最后选择了王戎的一句念白作结，不是要跑题。除了这句话本身就很扎心之外，还有两个原因：一、嵇康死时竹林之游便已经宣告终止，待到第二年阮籍过世，竹林之游已然风流云散不复往矣，由是会有王戎的这句感叹，将之放在结尾算是点明一下故事的结局；二、王戎是七贤中与竹林精神最远者，同游时便总遭到阮、嵇二人“俗物”的嘲讽，后来更是风骨有失、贻笑大方，让他在结尾出场算是个小小的悲哀与讽刺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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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后说一句，嵇康是真的真的很好。生前就没有因为七贤中各人的志气相左而介怀，山涛王戎他都是了解并且接纳的。只在山涛邀自己做官的时候发了个小脾气，写了封长达两千字的绝交书，但细看就会发现这并不是真生气，因为在后来跟吕巽绝交的时候他只写了三百字并写道“怅然失图，复何言哉！”，表示懒得和吕巽多说。行刑前在狱中，他主动托孤给山涛，也是想借此和好，同时安慰山涛，希望他不要因为自己的死而有太重的心理负担。

所以我想来，若是知道了自己身后阮籍所做，嵇康应该也会原谅他吧。

END