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生铃文案by:慕容玖夜 一.白璧有瑕 沈隽还记得第一次看到虞雪瑶的样子,像是遇见了从尘埃里拾起一块染血的白璧。 那年,他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,跟随师父和师兄们第一次下山。由于不太认得路,他与众人偶然走散,继而在洛阳驿外的一处荒村,捡到了八岁的虞雪瑶。 那会儿,她穿着一身暗红色还有些发黑的棉袄,蹲在死人堆里找吃的,嘴里还叼着半块儿染血的馒头,灰头土脸的样子活像是只从野林里钻出来觅食的小兽,看着有些可怜…… 他一时同情心泛滥,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,想要靠近她。怕自己唐突,琢磨了半天,才学着师兄们端方有礼的样子,语带关切地开口:“小姑娘,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?你的家人呢?” 闻言,她扭过头来,那双小鹿一样带着灵气的大眼睛倏然望向他,有些楚楚可怜地回答:“我家在附近的虞家村,那里闹瘟疫。大家都死了,就剩我一个了。”话未说罢,她就暗暗摸出了藏在袖子里的一把匕首,只等他再靠近些,就要学着那些谋财害命的山匪一样,扑上去割断他的喉咙,抢夺他的财物。 只是,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小少年下一刻竟是从怀里摸出几个烧饼来,善意地递给她,“小妹妹,看你好像饿了好几天都没吃饭。我这里有些干粮,你先拿着吃。” 她没有伸手去拿,而是怔怔看了他半晌,眼泪就要夺眶而出,才有些心酸地垂下头,轻声答道,“大哥哥,多谢你了……” 后来,她被沈隽捡回了纯阳宫,却时常做噩梦。 梦里是旧时全村的男女老少在滔天的火海里痛苦地哀嚎惨叫,还有那些止不住的谩骂和哀求,在耳畔如雷般回响。 “小瑶啊,你爹娘是好人,他们是为了保住全村人的命才被官府抓去顶罪,我们对不起你啊......” “这个小妖女要活活烧死我们啊!虞雪瑶,你不得好死!” “火!着火了!救命啊……” 她每每心惊肉跳地从梦里醒来,直到狠狠地睁开眼眸,察觉到自己已经离开了虞家村,才肯松一口气,轻轻地打开木门出去透透气。 纯阳的冬天是很冷的,吹得她总是容易受风,感受到那种刺骨的寒意。不过,这些相比那些不好的回忆,简直不堪一提。 村里所有人都死了,让你们说我生来就是灾星,让你们要烧死我灭口!可惜你们没本事害死我,让我有机会逃到山上喊来了山匪放火烧了整个村子,让你们都去陪着我爹娘,大家都在一起,会有多热闹呀,哈哈哈哈哈哈哈哈! 这样想着,她既痛苦又开心地抬起头,精致秀气的小小面庞,迎着阴郁的天色望向太极广场上飘飘洒洒的漫天大雪,在这仿佛纤尘不染的空气里,不由弯起了唇角,笑得活泼又快乐。 终于逃出来了,不用再被逼着做山匪去劫路。 我想活下去,做一个像沈隽那样的人,有能力把很好的东西给别人,能去温暖别人,还要活得很好很好…… 二.所谓贪得 若是喜欢一个人,就一定非要得到他吗? 虞雪瑶记得小时候,那些山匪头子曾拿着鞭子如此教训自己:如果是喜欢的东西,必要不惜一切代价去争夺,非要到手不可! 可是师父却常常告诉她,“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,很多东西可望而不可得。修道之人最忌心生魔障,凡事切记不可贪得。” 人,如果一无所有的话,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? 如是想着,她越发觉得师父可能是根本没有遇到过喜欢的人或者事物,故而只会跟自己讲那些大道理。就算生了魔障,事事贪得又有什么关系,过程不重要,结果才要紧。 她从入了纯阳宫后,就没什么大的志向和出息,只顾天天围着沈隽这个小师叔打转,将他当做自己唯一的亲人来依赖,一天到晚,嘘寒问暖,端茶递水,恨不能搬个板凳守在他门外。明明沈隽大她四五岁,她的一言一行却像是更老成稳重一些,这教沈隽颇有些不自在。 直到有一日,他终于不耐地朝她说了这样一番话,“你能不能别再跟着我了?你没有别的事情做吗?你是不是闲得慌?!” “哦,哦......”闻言,她听话地点了点头,微红的眼睛瞄着自己的鞋尖,讪讪地松开了自己拽着对方衣袖的手,转身跑开了....... 沈隽见她如此,也就由着她去,并不在意。 不料过了几日,她却照旧笑嘻嘻地来找他,硬要塞给他一串雕工精巧的同心铃。 “小师叔,我要随师父下山游历了。这串同心铃,送给你,别弄丢了.......万一我不回来了,以后,就再也不会有人来烦你啦!” 说罢,她就像是从前那样,蹦蹦跳跳地跑走了。 那日,恰好是腊月初八,沈隽记得很清楚,自己望着她离开的背影,突然就觉得好像心上硬生生缺了一块儿,他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。 她要离开了,也许再也不会回来........ 世事无常,竟是一语成谶。 三.风雨烹心 后来,虞雪瑶确实是再也回不去纯阳宫了。 她在跟随师父齐思修游历江湖时,路过李渡城,被天一教的恶徒暗算,两个人身陷囹圄。齐思修被下了蛊毒,在他即将尸变的时候,被自己的女徒一剑穿胸,可谓惨死。 随后,她被天一女祭司丢进了炼尸池,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,如同行尸走肉。 江湖上众说纷纭,传到纯阳宫时就彻底变了个味道。他们都说,她寡廉鲜耻,欺师灭祖,作恶多端,大逆不道,应当以死谢罪! 然而,没有人知道她到底在哪里,毕竟天一教的人行迹不定,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被带到了何处,只是整日迷迷糊糊地被那些沉重的锁链拉扯着来来去去........ 天罚林的雨夜,好像和外面一样,都是晦暗的,毕竟她几乎已经看不见任何光亮了。 她如今十几岁了,还是学不会认命,总是想起沈隽和师父。 可如今,她回不去了,师父也死了。这茫茫天地之间,又剩下了她一个人,仿佛孤魂野鬼到处漂泊,无处安身。 默默想着,她有些心酸地搓了搓自己沾满了泥土以及黑红血污的手指,在瓢泼大雨里好似削皮刮骨也洗不净,哪怕自己如今已经恨不得将这双可怖的双手给斩下来…… 忽然就想起了自己小时候,七八岁就能在死人堆里打滚儿,都能意志坚强地活下去,可是现在,想到那些温暖的人和事,却越发绝望,不知道为什么就是难受。 师父,你能不能告诉我。是不是连活下去,都是我贪心呢? 四、最怕相逢 沈隽是听说她在李渡城失踪后,就开始踏上走遍大江南北的寻人之途。 这一路,他问了很多人,碰了很多壁,原本俊秀白皙的面容也因为风吹日晒而变得愈发棱角分明,神色憔悴。 他去过大漠以西的荒芜沙海,也走过瘴气弥漫的南方寇岛,兜兜转转了好几年,又回到了李渡城,只因听说天一教将所有的旧部都召集到了李渡城内,不知又要密谋什么诡计,他想去碰碰运气。 抵达洛道不过五日,他在天罚林的毒尸群里,找到了一个神志尚算清醒,但是眼盲的矮小女童,指望她来带路引自己可以潜入城中。 可惜,这个又脏又丑的小丫头,一点也不配合,只是拽着他雪白的衣袖,不知道撒手。 她近来最喜欢干的事情有两件。 其一,就是缠着他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没了,从外面如今是什么样子问到他是否娶妻生子、会不会从纯阳还俗等种种无聊俗事。其二,就是在夜半尸毒发作时,口齿不清地喊着一个名字,那癫狂的样子仿佛恨不得生吞了身边所有的活物,马上就会失控一样。 不过,好在沈隽每每都能把她一下子就敲晕,也就清净了。 可时间久了,沈隽终于受不了了。 “你告诉我,你到底有没有见过我说的那个人!” “她早就死了!别找啦,你就是傻,固执没什么好下场的,大个子!”她毫不在意地这样说着,还扭头冲他做了个鬼脸,这下显得她的样子更难看了。 “不管她是生是死,我找我的,用不着你管!” 沈隽生气了,不想再理这个怪脾气的丑丫头,自然也不会看到她站在他身后,欲言又止的嘴唇近乎颤抖,痛苦而悲伤的表情。 五.莫道前尘 两人相处不过三五日,他还是发现了她手腕上系着的那串的同心铃。可惜,它已经变成了一串锈迹斑斑,不会响动的哑铃铛,不似他自己长久保留的那串依旧能发出清脆的声响,所以先前丝毫不起眼。 “还给我!你还给我!” “你怎么会有这东西,你从哪里得来的?!”他只顾着问,却丝毫不能细想。 是的,他不敢去想,只怕那真相会将他的失落的魂魄再次击溃。 “再不还给我,我杀了你!”她心里憋着气,发了狠想要夺回来,伸出指甲就要抓上对方的脸庞,却在下一瞬泄了气,黯然答道:“我捡的,路边捡的。” “你是不是真的见过她?!” 见他如此着急,她恍然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意,于是故意地趁其不备将铃铛夺走,大声用怨毒的语气快速说道: “没有!没有!没有!你永远别想找到她,永远都找不到啦!哈哈哈哈哈哈哈!” 然后,她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,将他狠狠地推到地上,赤着脚就跑得没影了....... 六.铃问长生 沈隽找到虞雪瑶的时候,是在几天后。 此间天一教在李渡城的营帐接连燃起,那熊熊烈焰简直席卷了半个洛道。 她站在噬人的熊熊大火间凝望着他,好像小时候那样模样俏丽又活泼,从未经历过那些人间炼狱般的苦与痛,还是多年前众人心目中那个 “雪团子样的小姑娘”。 等到泪落两颊再也止不住的时候,她忽然就朝他笑了笑,轻轻地说: “小师叔,我不要你啦,我要走啦……” 说罢,她转过身,走进了那片骇人火海的更深处。 那些生前受尽了恶徒折辱的毒尸和用于害人的药罐,她决意要将它们一起带入九泉之下,用滔天的业火将所有的罪孽清洗,连同生前的绝望与痛苦,荡涤得干干净净,再不回来…… 在死亡来临之前,她握紧了手里的银铃,目光坦荡,再无畏惧。 她想起了很久之前,自己曾经笑着摇晃着那个少年的手臂,有些讨好地说:“小师叔,你要是一辈子修道,我也做一辈子道姑,那不如咱俩做个伴儿吧?” 他低下头看着她的眼睛,却是笑了:“小孩子家家的,你知道什么是一辈子?” 她不服气地仰起脸,气鼓鼓地说:“我怎么就不知道啦?!一辈子不是说的,是活出来的。我们有好长好长的时间,要一起走很远很远的路,到永远的。” 他有点无奈的摸摸她的头,低声道:“等你长高了,以后长成大姑娘了,再说吧。” “那,我们说好啦?要永远在一块儿!” “嗯。” 永远,那到底是有多远呢? 那是不是凡人能够丈量的尺寸,是不是心能够抵达的地方? 没有人回答,只留下那串被烧毁的银铃,在风中发出清脆而哀愁的声响...... |